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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华:“乾坤独来往”的孤勇者

2024-06-18 05:44 来源:云美集 点击:

蒲华:“乾坤独来往”的孤勇者

本文转自:嘉兴日报

◎记者 陈 苏 本版图片由嘉兴美术馆提供

暂晤又言别,萧萧风叶愁。

乾坤独来往,今古几恩仇。

鹦鹉杯光绿,芙蓉剑气秋。

关山烽炽影,此去莫回头。

——摘自蒲华诗集《芙蓉庵燹余草·侠客行》

蒲华,相传为堕民(注:贱民的一种)之后,有个似乎不大上台面的世称“蒲邋遢”,又与虚谷、吴昌硕、任伯年合称“海派四杰”。

有人喜他画作豪放恣肆,完全进入自由的境界,有人嫌他画作良莠不齐,过度粗放和随意。

近现代中国画宗师黄宾虹称其为“海派第一人”,吴昌硕临死前谆谆告诫儿子,家藏蒲华作品,千万不要轻易弄掉。

这位生前誉满海上的大家,今年是他的190周年诞辰。

9月20日,一场由嘉兴市文化广电旅游局、嘉兴市文史研究馆主办,嘉兴美术馆(嘉兴市蒲华美术馆、嘉兴画院)承办的纪念蒲华诞辰190周年——蒲华书画艺术研讨会在蒲华的家乡举行,伴随着来自苏浙沪,尤其是蒲华最重要的人生三阶段落脚点嘉兴、台州、上海三地学者的讲述中,让我们再来认识一下这位嘉兴先贤。

蒲华(1832—1911),原名成,字作英,一作竹英,号种竹道人、胥山野史等。

其实,蒲华生于1832年这个界定,都曾是个谜。

蒲华五十岁之后,总是“问其年,常以五十对”,所以与他相交甚密的吴昌硕及晚辈杨逸在悼怀他时,或说“幼时即闻君名,交君垂四十年,计其寿殆八十余”,或说他于“宣统三年(1911)无疾坐化”“当在九旬左右”。

生于1832年的谜底如何揭出来的?

嘉兴地方文史专家陆明听钱筑人先生说,蒲华命书是被陈澹如先生捡拾的。那是蒲华去世30多年后,陈先生去南门大街吃菜,快到莲花桥时,看到蒲华族侄蒲阿四儿媳倾倒垃圾,内有折断的画轴、写秃的旧笔、残破的瓦砚,陈先生在烂纸里找到一张被鼠啮了好多个洞的红纸,写着“蒲成,道光十二年壬辰……”

命书后辗转吴藕汀先生、黄涌泉先生之手,在“文革”时遗失。蒲华的生年,则是后来从他们记忆中获知的。

蒲华出身寒门?

长期以来,蒲华相关史料不多,大略知道他生于嘉兴集庆坊学子弄(今育子弄)内,父亲曾在城隍庙卖“保福饺”,学界在谈及其身世时,广为流传的是堕民之后,沈珉在《南湖文化名人:蒲华》中称他幼年曾做过庙祝,作乩人扶沙盘,因此盘惯了,作书运笔宛如画沙,盘屈有奇气。

但这种说法,不少蒲华研究者认为值得商榷。台州蒲华研究学者王及考量蒲华在嘉兴与文人士大夫的交往,分析其妻缪晓花能诗会画,应出身书香门第,那时,结婚需门当户对,堕民之说似不可信。

嘉兴画家张文野更是写数万字长文,从通婚、科考及师承等方面表述,蒲华为“堕民之后”是口口相传,无史料上的依据。堕民在居住、通婚、进学、科考等被限制,虽雍正时“废除贱籍”,但需四代方可解除,蒲华外公姚磐石是有家产的文化人,愿将其女嫁于蒲华父亲,蒲华之妻也能诗会画;蒲华是秀才,需由“廪生”担保;蒲华曾师从林雪岩,林雪岩的老师是“文名半天下”徐雪庐……种种迹象说明,蒲华应该不属堕民之后。

为什么要研究蒲华的身世?

一个人的原生家庭,或多或少会影响其生活方式和艺术选择。著名美术理论家毛建波建议,占据地域优势的嘉兴学者可从家族和地域环境作更深入的探究。

豪横人间笔一枝。

谈蒲华,当然要说其画。

蒲华能诗善书会画,艺术成就主要在花卉和山水,画笔奔放,纵横满纸,风韵清隽,以水墨淋漓的大写意见长。他擅大幅巨幛,尤精墨竹,时称“蒲竹”。

蒲华山水画承自南宗,取法巨然、米芾、黄公望、吴镇、倪瓒等宋元名家,受石涛影响,秉承文人心性和文人画审美,构思、布局新颖,诗意盎然,笔力雄健奔放,如天马行空,善用湿笔,线条流畅凝练,柔中寓刚。

墨竹是其性之所至、情之所至,随心所欲、墨龙飞舞、酣畅痛快,取法文徵明、唐寅、祝允明,上溯吴镇、李衎,直追文同、苏轼,融冶诸家,自出机杼,是继徐渭、石涛之后的又一代表人物,有学者认为郑板桥后百余年间无与比肩者。

蒲华中年时,花卉取法徐渭、陈淳、八大山人、李方膺等文人写意画和恽南田、蒋廷锡等没骨花卉画,多作梅、兰、竹、菊,也作牡丹、水仙、荷花、松、桃等,题材广泛,笔墨流畅、凝练,着色清丽,晚年,更为豪放恣肆,进入自由的境界。

蒲华是传统的文人画家,他以书入画,“对书极自负,每告人,我书家画也”。

所以,谈蒲华,不可不谈其书法。

蒲华尤擅草书,为吴昌硕等海上名家公认。他学张旭、怀素,曾说“学大草者,防阁帖而寝馈旭、素,则必有所得”,书法落笔不经意,妙入秋毫颠,真草相间,有奇崛之气。

蒲华的画,书写意味很浓,如写书般流利酣畅。他曾说,“落笔之际,忘却天,忘却地,更要忘却自己,才能成为画中人”。

蒲华其画豪横人间,蒲华其人潇洒不羁。

但谁又能想到,“蒲华独落拓,不得志以客死”?

蒲华30岁前后,恰逢第二次鸦片战争与太平天国的战乱,蒲华颠沛流离,琴瑟和谐10年的妻子也离世而去。因此,纵观现存蒲华画作,学界至今没有发现其早期画作,只零星获知他曾师从嘉兴画家周闲,现存多是他1864年之后的画作。

33岁时,蒲华携笔出游台州,在那里,他做幕僚,寄寓明因寺,卖画自给,也是在这里,其风格日趋成熟。

1894年,已过花甲的蒲华侨居上海,挥洒写意。虽誉满画界,但润格一直比较微薄,或许因他画量多而易得,有人求画,他不计笔润多寡,出手迅捷。他晚景凄凉,鳏居孤独,一夕醉,归寝不起,假牙坠落入喉,无疾而终。

“豪横人间笔一枝”,却“沉玉埋珠、难获世珍”,几为世人所遗漏。

富于笔墨穷于命。

这是吴昌硕在为蒲华撰写墓志铭后的感慨。

吴昌硕和蒲华是书画知己,却又有着截然不同的际遇。

曾任安吉吴昌硕纪念馆馆长的周亚乐讲述了这对相交37年挚交好友的初识。

1874年,吴昌硕到秀水杜文澜曼陀罗花馆做客,与金铁老、周闲、杨伯润等人相识,见到诗书画都很好的蒲华,两人一见如故。

蒲华年长吴昌硕12岁,两人亦师亦友。彼时,吴昌硕在诗书篆刻有非常造诣,但绘画刚起步,对蒲华笔墨功力十分服膺。吴昌硕在诗文里曾说50岁学画,36岁时,有资料记载,曾将画拿给蒲华请教。

在蒲华与吴昌硕交往中,蒲华多次为吴昌硕作画,52岁作《墨竹图》、54岁作《缶庐图卷》、56岁作《丛竹虚亭图》、60岁作《芜园图》、72岁作《拟梅道人诗意图》、73岁作《倚蓬人影出菰芦》等,谢稚柳先生曾说:“蒲华的花竹与李复堂、李方膺是同声相应的,吴昌硕的墨竹,其体制正是从蒲华而来。”

学界普遍认为,吴昌硕在笔法与意趣上受蒲华影响。他也很尊敬蒲华,为蒲华治印,边款和题画落款上都称其为“作老”。

吴昌硕在绘画气局上则影响了蒲华,王伯敏曾说,“自嘉、道以后,能以气势磅礴取胜者,吴昌硕外,惟蒲华得之”。

浙江画院理论研究部主任陈青洋详述了这对书画知己不同的艺术选择。

他们都是活跃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上海,是海上画派扛鼎之人。当时,市民阶级的形成,成就海上画派及其生存方式——商业社会的画家,必须跟随市民的审美要求。

吴昌硕迎难而上、与时俱进,努力做着不同于传统中国画的尝试,其创新获得认可。

蒲华却逆潮流而上,在纷繁大时代中,保持艺术创作的纯粹状态和心态,坚守心灵的一方净土,与海上画派最红火的那拨人走着相反的路。他淡泊名利,不计锱铢,不矜惜笔墨。在世时,他的画不为世人重视,清苦孤独终老,逝后几十年里,他的画仍不受关注。

著名蒲华研究者邵洛羊曾提出要给蒲华重新定位。

对此大部分蒲华研究者都深以为然。

黄宾虹称蒲华为“海派第一人”。

台州收藏家牟振彬观照蒲华和吴昌硕的书画唱和,认为他的艺术水平不亚于吴昌硕,观其诗、书、画可知,他其实是非常潇洒、不计世俗的侠者。

陈青洋认为确实低估了蒲华的位置,从书画核心价值观和中国传统文化的角度来看,蒲华是一个真正意义上坚守传统绘画的文人。

他坚持从中国文人画所追求的精神自在出发,注重水墨,抒发内心向往的艺术情怀,坚守中国绘画书画同源、以书入画的核心价值观,让我们看到传统文化一脉相承的文化自信和真诚坦荡。

在当下的商业社会,面对更多的诱惑,艺术家更要有足够的理性和清醒,重新审视什么是雅、什么是俗。

只有坚持中国文化价值观的核心理念不变,艺术之路才能常青。重读蒲华的人生和艺术,了解他在时代大潮中的冷静和淡泊,才能理解他选择做生活简朴的“蒲邋遢”的意义所在。

“胸襟潇洒墨花飞,漠漠风情与露霏。消得尘氛医得俗,从知吾道入精微”,这是蒲华的选择,他不是被迫成为“蒲邋遢”,而是有大智慧的画家。他保持初心,以平和的姿态坚守,以水墨为上,一意孤行,虽然在很长时间内不被看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显示出其艺术价值。

陈青洋将蒲华称为逆流而上的孤勇者。他选择了与潮流相悖的道路,是人文价值上的大家,始终坚守文人的诗情与画意。

从这个角度来看,重读蒲华,或许才能读懂蒲华的选择、读懂中国画。

死后精神留墨竹,生前知己许寒梅。

这是蒲华写给吴镇的诗。

吴镇是蒲华的偶像,他一生作过多幅仿吴镇的画作,还曾特意去瞻仰吴镇的梅花庵旧居。

嘉兴文化学者韩金梅讲述了这一对跨时空的知己的故事。

吴镇画作有两大主题:山水和墨竹,蒲华亦然。

吴镇山水惯用湿笔,墨渖淋漓,不刻意落墨,随心笔到,任情恣意,蒲华追其踪而不舍,以他为师,大开其源、大放其流。

蒲华曾多次拜谒吴镇墓,睹“八竹碑”,他的墨竹承吴镇之风,浓淡自如,潇洒无拘束,又融入自己独特的个性,形成创新而浪漫的风格。

蒲华法梅道人,认可其画及其画中表达的情感及世界观,他在自己的山水画中题吴镇“草亭诗意图诗”,也题“生平每厌嚣尘喧,羡尔扁舟独垂钓——仿梅道人法”“静生慕泉妙,清潭适我情——仿梅道人本”……此类题跋举不胜举,贯穿他一生的画作。

两人生于斯,长于斯,同一片水土给了他们相似的文化人格,不论穷富,他们忠于自己的艺术选择和自我信条,秉持高洁处世精神,不事权贵,肆意洒脱。

他们是跨越500余年的书画知音,吴镇“死后精神留墨竹”,被蒲华承继了,他们也成了嘉兴画家的两座高峰。

9月20日下午,来自各地的蒲华研究者追慕先贤,来到这对知己曾经汇聚的胥山。

众所周知,吴镇画《嘉禾八景图》有“胥山松涛”,有词曰:“百亩胥峰,道是子胥磨剑处,嶙峋白石几番童。时有兔狐踪。山前万个长松树。下有高人琴剑墓。周回苍桧四时青。红日战涛声。”

而蒲华别号胥山野史,1864年正月,他独自踏雪上胥山探梅,写下:“瑶天雪影照琼姿,珍重山村看几枝。况是好花开第一,上元甲子早春时。”

此后不久,他去了魏塘,访吴镇梅花庵,写下:“……死后精神留墨竹,生前知己许寒梅。屹然短碣题高士,怅望苍茫立翠苔。”

如今,胥山有松涛阁,有胥山草堂,陈列着他们的画作,记着他们的诗与情,追寻他们的足迹。

蒲华是吴镇书画精神的继承者。从吴镇到蒲华,从“元四家”到“海派四杰”,这块土地,数百年来,画家济济,代有才人,传承着中国画精神,也传承着这片土地的文化精神。

明中晚期,项元汴不仅以天籁阁书画巨藏名闻天下,还开创了嘉兴画派,他们承继宋元画风,自成体系;清代嘉兴画家大放异彩,成为海上画派的中坚力量。

那么,今天的我们如何传承蒲华们的精神?

“中国历代绘画大系”嘉兴特展的热潮,让书画成为城市的聚焦点,特别是以项元汴为中心的嘉兴书画文化成为嘉兴人文化自豪的象征。

“大系”落地嘉兴,打造“永不落幕的大系”,即将到来的项元汴500周年诞辰及正在进行的禾城文化复兴,都为这股书画浪潮添加更多的色彩,而蒲华也是其中的重要元素。

与会专家在参观之余,也表达了相关见解。

他们建议复建相关遗迹,在西丽桥堍蒲华墓遗址设置蒲华纪念园,或者易地重建蒲华衣冠冢,为后人追慕提供载体。嘉兴美术馆(嘉兴市蒲华美术馆)馆长凌加春将与大桥镇协商,在胥山,借助美丽乡村建设,设置乡村美术馆,挖掘吴镇与蒲华文化,在最基层设置弘扬传统文化的切入点。嘉兴书法家周剑明提出,可以将包括蒲华在内的嘉兴历代书画名家的元素放进城市建设设计中,让老百姓在生活中走近艺术、走近艺术家。

关于蒲华研究,上海、台州和嘉兴,这三个蒲华重要的地标之间要建立充分交流成为共识。未来,三地合作举行展览、研讨等联动活动值得期待。尤其是嘉兴美术馆将逐步形成五年一届的研讨会机制,切实挖掘提升蒲华书画艺术的社会影响力,通过互动与对话,让蒲华艺术在新时代焕发出新的精神力量。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学术研究,嘉兴地方文化学者范笑我建议,挖掘蒲华原始资料,充实补充蒲华年谱,做好研究基础工作。张文野建议收藏蒲华画作,成立专门研究机构,有组织、系统地增加蒲华研究力度。

毫无疑问,未来不管是蒲华的研究与发掘,还是嘉兴书画艺术的挖掘和弘扬,肯定是和“大系”落地嘉兴、和禾城文化复兴、和落实“两个文化”源远流长的精神切实相关。未来或可借助“大系”之势,依托正在复建的天籁阁这个文化象征,继续推出“大系”主题展览,梳理嘉兴书画文脉,深度挖掘书画文化,传承其精神,引导地方文化的发展。